当汗水浸透的辞呈被甩在桌上，换来的却是人事经理轻蔑的一瞥时，我以为我十五年的航母焊接生涯，就将以这样屈辱的方式画上句号。

可我万万没想到，仅仅八个小时后，午夜的暴雨中，国之重器“龙牙号”的总工程师陈光，会像一头失控的雄狮，用拳头擂响我家那扇薄薄的木门，嘶吼声穿透雷鸣：“李伟！开门！再不开门就不是船厂的事了，是国家安全！”

01

“李师傅，再考虑一下？就咱们这关系，你走了，我……”

“赵经理，不用再说了。”我打断了人事部赵经理那套虚伪的说辞，将手里那封写了又改，改了又写的辞职信，平整地推到了他的面前。

信纸上，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我十五年来的汗水、心血，以及此刻凉透了的心。

“十五年了，”我看着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，声音平静得像船坞里无风的死水，“我刚来的时候，咱们脚下这片地还是一片滩涂。第一艘航母‘开拓号’的龙骨，是我跟着老师傅们一寸一寸焊起来的。

那时候，陈总工还只是个技术员，天天泡在车间里，我们一起吃盒饭，一起熬通宵。

现在，‘开拓号’已经三次远航，新一代的‘龙牙号’也快要合拢了。

我从一个毛头小子，焊到了两鬓斑白，焊出了一身的老毛病，也焊出了一手他们都说无人能及的‘龙鳞焊’。

可我的工资条，十五年了，就没赢过通货膨胀。”

赵经理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，他拿起我的辞职信，手指在“临时工”三个字上敲了敲，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“公事公办”：“李伟，你的情况我了解，你的技术，厂里也认可。但是，规定就是规定。你不是正式工，没有编制，薪资体系是锁死的。这次的调薪名额，是针对有编制的正式员工的，我没办法给你破例。”

“破例？”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，“我没想过破例。我只是想，我女儿下个月手术要五万块钱，我老婆没工作，一家老小都指着我。我这手艺，焊的是航母最核心的压力主管道，焊缝能承受的极限压力是全厂最高标准的三倍。我只是觉得，我的付出，应该得到最基本的回报。我申请加薪两千块，多吗？”

赵经理推了推金丝眼镜，身体向后靠在舒适的办公椅上，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，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：“李伟，要懂得感恩。船厂给了你一个平台，让你能参与到这么伟大的工程里，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荣誉。不要总想着钱，格局要大一点。”

荣誉？

格局？

我看着他办公室墙上挂着的“大国工匠，无私奉献”的锦旗，只觉得无比讽刺。

我的荣誉，就是看着女儿因为没钱用更好的进口药而整夜咳嗽？

我的格局，就是让跟着我吃苦的老婆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？

那一刻，我心中最后一点火苗，彻底熄灭了。

我站起身，不再看他一眼，转身就走。

身后传来赵经理不咸不淡的声音：“辞职信我收到了，流程一个月，工资会结清的。不过我劝你想清楚，离开了这里，你这点手艺，到外面可不一定有人认。毕竟，哪有那么多航母给你焊？”

我没有回头，一步步走出这栋坐满了“有格局的人”的办公楼。

阳光刺眼，照在船坞里那艘已经初具雏形的钢铁巨兽“龙牙号”上，反射出冰冷的光。

我能清晰地记得它身上每一条重要的焊缝，记得它们的走向，记得焊接时电流应该调到多少安，焊枪应该保持什么样的角度。

它们就像是我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，可现在，这个家却要将我扫地出门。

回到车间，年轻的徒弟小张跑了过来，他眼圈红红的：“师傅，我听说了，你真要走啊？”

我拍了拍他的肩膀，将自己用了十几年的工具箱递给他：“以后，这些就交给你了。记住我跟你说的，焊接的时候，心要静，手要稳，心不静，焊缝就会有杂念。这活儿，骗不了人。”

小张哽咽着：“师傅，可是……‘龙牙号’的电磁弹射器基座那条主焊缝，只有您的‘龙鳞焊’才能……”

“总有人能焊的。”我嘴上这么说，心里却是一阵绞痛。

那条焊缝，是我职业生涯中最期待的一次挑战。

它采用的是最新研发的特种合金，对焊接技术的要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苛刻程度。

整个项目组都默认，那条焊缝是为我李伟准备的。

可现在，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。

我换下工服，那身被电焊火花烫出无数个小洞的蓝色工作服，我没有带走。

我把它整整齐齐地叠好，放在了我的储物柜里，就像一个士兵，把他最后的军装，留在了营房。

走出船厂大门的那一刻，我回头望了一眼。

十五年的青春，十五年的血汗，都留在了这里。

我曾以为，我会在这里干到退休，直到我再也举不动焊枪。

我曾以为，我是这艘巨舰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
原来，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。

在那些规定和制度面前，我李伟，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零件。

02

回到家，妻子正在厨房忙碌。

狭小的出租屋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，这是我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，唯一的温暖港湾。

“回来了？今天怎么这么早？”妻子端着一盘菜从厨房走出来，看到我空着手，有些诧异，“你的工具箱呢？”

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，接过她手里的盘子：“放厂里了。以后……可能用不上了。”

妻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，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。

她看着我，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惊恐：“你……你这是什么意思？出什么事了？”

我拉着她在吱吱作响的旧沙发上坐下，将今天发生的一切，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。

我原以为她会哭，会抱怨，会指责我的冲动。

毕竟，在这个家里，我是唯一的经济来源。

然而，她只是静静地听着，听完后，用她那双因为常年做家务而变得粗糙的手，紧紧握住了我的手。

她的手心很暖。

“辞了就辞了吧。”她轻声说，“这些年，你受的委屈，我都看在眼里。每天一身伤回来，夏天捂出满身的痱子，冬天手脚全是冻疮。为了那个什么‘龙鳞焊’，你的眼睛熬得通红，视力一年比一年差。

他们不心疼你，我心疼。

钱没了，我们可以再赚，工作没了，我们可以再找。

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，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。”

妻子的理解，像一股暖流，瞬间冲垮了我强撑的坚强。

我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，在船厂被砂轮机打到脚趾骨裂都没吭过一声的硬汉，此刻却把头埋在妻子的肩膀上，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。

是啊，我为什么要做这份工作？

不就是为了让她们娘俩过上好日子吗？

如果这份工作，连她们最基本的生活都无法保障，甚至还要我牺牲尊严去乞求，那它还有什么意义？

那一晚，我们聊了很多。

聊起了刚认识的时候，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学徒；聊起了女儿刚出生时，我抱着她，激动得手足无措；聊起了我们对未来的规划，想攒点钱，回老家开个小五金店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。

压在心头十五年的巨石，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搬开。

虽然前路未卜，但我的心里，却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坦然。

第二天，我没有像往常一样，在天不亮就起床。

十五年来，我第一次睡到了自然醒。

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，我甚至觉得，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。

我陪着妻子去菜市场买了菜，回来后，还给女儿辅导了半天作业。

这种平淡而温馨的生活，是我过去十五年里，梦寐以求却又遥不可及的奢侈。

下午，我接到了徒弟小张的电话。

电话那头，他的声音充满了焦急和恐慌。

“师傅！出事了！出大事了！”

我心里一紧：“怎么了？慢慢说。”

“是‘龙牙号’！

今天上午，陈总工安排了王师傅去焊那条弹射器基座的主焊缝，就是您之前一直准备的那条。

结果……结果焊废了！”

“什么？”我噌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，“怎么会废了？王师傅也是老手了，技术不差。”

“就是不行啊！”小张的声音都快哭了，“表面看没问题，可是一上无损探伤，里面全是细微的裂纹！陈总工当场就发火了，说这合金材料太特殊，常规的焊接手法根本控制不了它的金相变化，只有您的‘龙鳞焊’那种特殊的运枪频率和控温手法才行！

现在整个项目都停了，因为那条焊缝是后续所有安装工作的基准，它一出问题，后面全得停！

陈总工在办公室里发了好大的火，把赵经理骂得狗血淋头，我听人说，连军方的代表都惊动了！”

我握着电话，久久没有说话。

脑海里，浮现出那条焊缝的技术图纸。

那是一种新型的钛基复合材料，强度和韧性都达到了一个恐怖的级别，但也正因为如此，它在高温下的应力变化极其复杂，对焊接过程中的热量输入和冷却速度要求到了毫秒级的精准控制。

为了攻克它，我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，查阅了无数资料，做了上百次模拟实验，才摸索出了独一无二的“龙鳞焊”技法。

那不仅仅是技术，更是经验、直觉和无数个不眠之夜凝聚而成的心血。

赵经理说，离开了船厂，我的手艺没人认。

可他不知道，不是我需要船厂，而是这艘航母，需要我的手艺。

挂了电话，我心中五味杂陈。

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，但更多的，是一种复杂的情感。

那是我的心血，我不想它就这么毁了。

但，这又与我何干呢？

我已经不是船厂的人了。

我摇了摇头，试图将这些烦心事甩出脑海，专心陪着女儿玩起了积木。

夜幕降临，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，雷声滚滚。

女儿已经睡下，我和妻子也准备休息。

就在这时，一阵急促而狂暴的擂门声，突然打破了夜的宁静。

“砰！砰！砰！”

那力道之大，仿佛要把整扇门都拆了。

我和妻子对视一眼，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。

“谁啊？这么晚了。”妻子有些害怕地问。

我走到门后，透过猫眼向外看去。

只见楼道的灯光下，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正焦急地站在那里，不是别人，正是“龙牙号”的总工程师，陈光！

他满脸的雨水，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，平日里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，此刻却写满了血丝和焦灼。

我愣住了。

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？

还没等我开口，门外就传来了他那嘶哑而急切的吼声。

“李伟！开门！我知道你在里面！快开门！”

03

我打开门，一股夹杂着雨水和焦躁的湿冷空气扑面而来。

陈光站在门口，像一尊被雨水浇灌的铁塔，他那平日里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，此刻竟有些微微的佝偻。

看到我，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，瞬间迸发出一股复杂的光芒，有急切，有懊悔，甚至还有一丝……恳求。

“老陈？你怎么来了？”我有些错愕。

在我的印象里，陈光永远是那个在技术论证会上意气风发、指点江山的领军人物，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。

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，而是径直挤进了屋子，目光飞快地扫视了一圈这间陈设简单的出租屋，最后落在我身上，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：“老李，跟我回船厂。”

这话说得理所当然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
我心里的火气“噌”地一下就上来了。

凭什么？

因为我是个临时工，就可以被你们呼之即来，挥之即去吗？

我关上门，隔绝了门外的风雨，也隔绝了我对船厂最后的一丝念想。

我转过身，平静地看着他：“陈总工，我想你可能搞错了。我已经不是船厂的员工了，我的辞职报告，昨天就已经交了。”

“我知道！”陈光的音量陡然拔高，他上前一步，紧紧抓住我的胳ac膊，力道大得惊人，“我就是为这事来的！赵德胜那个混蛋，他……”他似乎想骂什么，但最终还是忍住了，只是用力地挥了一下手，“老李，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，‘龙牙号’出事了，弹射器基座的主焊缝废了！

整个项目都停了！”

“我听说了。”我的语气依旧平淡，“王师傅的技术也很不错，让他再试试，或者多找几个专家会诊一下，总有办法的。”

“没办法！”陈光几乎是在咆哮，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在他昂贵的衬衫上，晕开一团团深色的印记，“那不是普通的技术问题！那种新合金，整个项目组，只有你的‘龙鳞焊’能驾驭！

今天让王海试了，探伤结果一出来，所有人都傻眼了，全是内裂！

就像一块漂亮的豆腐，里面全是渣！

这要是装上弹射器，第一次重载测试就得崩！

到时候别说航母了，整个船坞都得给你炸上天！”

他说得严重，我心里却毫无波澜。

这一切，不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吗？

我花了半年时间才驯服的猛兽，岂是他人轻易就能驾驭的？

“那是厂里要解决的问题，和我一个已经辞职的临时工，没关系了。”我轻轻挣脱了他的手，走到桌边，倒了两杯水，一杯递给他。

陈光没有接水，他死死地盯着我，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：“老李，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？‘龙牙号’！

那也是你的心血啊！

你忘了我们当初为了攻克那个镜面钢板的焊接技术，一起在车间里熬了多少个通宵吗？

你忘了‘开拓号’下水那天，我们俩抱在一起，哭得像个傻子吗？

那是我们的船啊！”

“是啊，是我们的船。”我点了点头，然后抬起头，直视着他的眼睛，“可船是我们的，编制不是，涨薪不是，连最起码的尊重，都不是。陈总，你也是技术出身，你应该明白，我们这种人，活的就是一口气，凭的就是一身手艺。现在，手艺不值钱了，气也没了，我还留在那干什么？等着赵经理用‘荣誉’和‘格局’把我喂饱吗？”

我的话像一记重锤，狠狠地砸在了陈光的心上。

他张了张嘴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他脸上的焦急和愤怒，渐渐被一种深深的无力和愧疚所取代。

是啊，他能说什么呢？

他是总工程师，是项目的总负责人，但他却不是人事制度的制定者。

他可以为了一个技术难题，和整个专家组吵得面红耳赤，但他却无法为一个顶级的技术工人，争取到两千块钱的加薪。

“老李……”他的声音软了下来，带着一丝恳求，“我知道，是船厂对不起你。赵德胜那边，我保证，一定给你一个说法。你先跟我回去，把眼前这个难关渡过去。军令状已经下来了，下个月必须完成船体合拢，弹射器这条焊缝是关键中的关键，耽误一天，后面的工期就全完了！这个责任，我担不起，整个船厂都担不起！”

我沉默了。

我看着他疲惫不堪的样子，想起了过去十五年，我们并肩作战的无数个日夜。

说没有感情，那是假的。

可一想到赵经理那副嘴脸，想到妻子和女儿，我刚刚冷却下去的心，又变得坚硬如铁。

“对不起，陈总。我已经决定了。”我摇了摇头，“这个世界上，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。也许，你们可以试试进口新的焊接机器人，或者向国外研究所求助，总会有办法的。我已经不是那个随时待命的李伟了。”

我的拒绝，显然是陈光没有预料到的。

他愣愣地看着我，眼神从恳求变成了震惊，最后化为一抹深刻的痛心。

“李伟……你……你真的就这么不管了？”

“我只是一个临时工，我能管什么？”我反问他。

气氛，在这一刻僵到了冰点。

窗外的雨越下越大，雷声在头顶炸响。

我们两个人，就这样在狭小的客厅里对峙着，一个代表着冰冷的制度和迫在眉睫的危机，一个代表着被伤害的尊严和无声的反抗。

就在我以为他会放弃的时候，陈光突然深吸了一口气，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，从口袋里掏出一部加密的军用电话，当着我的面，拨通了一个号码。

电话接通后，他只说了一句话，一句让我浑身汗毛倒竖的话。

“报告林上校，目标人物拒绝合作。是的，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糟。我怀疑，不仅仅是技术问题，可能还涉及……泄密。”

04

“泄密”两个字，如同两颗冰冷的子弹，瞬间击穿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。

我猛地抬起头，死死地盯着陈光，脑子里嗡的一声，一片空白。

“陈光，你他妈的胡说什么！”我压抑着声音怒吼道，生怕吵醒隔壁房间的女儿。

我做梦也想不到，一个简单的劳资纠纷，竟然会被他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。

陈光挂断电话，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凝重。

他看着我，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焦急和恳求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冷峻。

“我没有胡说，李伟。事情已经失控了。”他走到窗边，看着外面倾盆的暴雨，声音压得极低，“今天王海焊接失败后，我们立刻对那段焊缝进行了物理性质分析。分析结果出来，所有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。”

我的心猛地一沉，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。

“那块特种合金，在不正确的焊接工艺下，其内部的晶体结构会发生一种极其特殊的‘频率共振’。

这种共振会产生一种微弱但特征极为明显的电磁波。

而就在王海进行焊接的那个时间段，一颗隶属于某西方大国的间谍卫星，正好从我们的头顶飞过。”

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。

我不是物理学家，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

这意味着，我们最尖端材料的技术瓶颈，我们最核心部件的制造难题，很可能已经以一种我们从未预料到的方式，暴露在了对手的眼皮底下。

“这……这只是猜测吧？”我的声音有些发干，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。

“一开始，我们也希望是猜测。”陈光转过身，目光如刀，“但是就在一个小时前，军方情报部门截获了一段加密通讯，破译后的内容，直指我们在新型航母的关键结构上，遇到了‘无法逾越的技术障碍’。

李伟，你现在明白了吗？

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项目延期问题了！

这关系到‘龙牙号’，甚至我们整个海军未来的战略部署！

对手已经知道我们卡壳了，他们会怎么做？

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，延缓我们，甚至破坏我们的进度！”

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，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。

巨大的震惊和恐惧，像一只无形的大手，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。

我只是想争口气，只是想为自己十五年的付出讨个公道，我怎么也想不到，我的辞职，竟然会像一只南美洲的蝴蝶，扇动了一下翅预，最终在万里之外的太平洋上，掀起了一场可能危及国家安全的惊涛骇浪。

“所以……你们怀疑我泄密？”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。

“不！”陈光斩钉截铁地摇头，“我相信你，我了解你，你把船厂当家，把航母当命，你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。但是，从程序的角度，你现在是唯一掌握这项核心技术，并且脱离了组织管控的人。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，你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。你明白吗？”

我当然明白。

在国家安全这台精密的机器面前，任何个人的情感、委屈、尊严，都显得微不足道。

“所以，林上校他们……会怎么做？”我问。

陈光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忍，但还是说了实话：“他们会立刻对你进行最高级别的安全审查。你的家，你的通讯，你所有的社会关系，都会被一一排查。在你洗清嫌疑之前，你会被隔离。而且，为了确保技术不外泄，他们甚至可能会采取……一些你我都无法预料的强制措施。”

强制措施。

这四个字，像四根冰冷的钢针，扎进了我的骨髓。

我能想象得到那样的场景：一群穿着制服的陌生人闯进我的家，带走我，将我与妻女隔离，在冰冷的审讯室里，一遍又`一遍地盘问我。

而我的家人，将要承受怎样的恐惧和压力？

我猛地看向了女儿的房门。

不行，绝对不行！

我可以受委屈，可以没钱，但我绝不能让我的家人因为我而受到任何伤害和惊吓。

“我跟你回去。”我站起身，看着陈光，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
陈光似乎松了一口气，但表情依旧沉重：“李伟，你想清楚。你现在回去，身份就不一样了。你不再是一个可以谈条件的辞职员工，而是一个身处旋涡中心的关键人物。你所做的一切，都将被置于最高级别的监控之下。”

“我不在乎。”我摇了摇头，心中一片苦涩。

我只是一个焊工，我只想靠手艺吃饭，养家糊口。

可命运，却偏偏把我推到了这个风口浪尖。

“但是，我有一个条件。”我盯着他的眼睛，语气不容置疑。

“你说。”

“我要见赵德胜。当着所有人的面，包括军方代表，我要他为他说过的话，做过的事，给我一个交代。这不是为了钱，是为了我李伟，作为一个手艺人，最后的尊严。”

陈光看着我，沉默了良久。

他从我的眼神里，看到了一种不容动摇的执拗。

那是属于一个工匠的，最后的傲骨。

“好。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，“我答应你。”

窗外的雷声，渐渐平息。

雨，也小了许多。

我知道，当我踏出这个家门，我将要面对的，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。

但为了保护我的家人，为了洗刷可能被泼到身上的脏水，也为了我那份被践踏的尊严，我别无选择。

我走进房间，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，轻轻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。

然后，我走到妻子身边，握住她的手。

“等我回来。”

妻子没有问任何事，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，眼眶里，泪光闪烁。

走出家门，坐上陈光那辆黑色的红旗轿车。

车子启动，迅速汇入了深夜的雨幕之中。

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，在心里对自己说：李伟，这一次，你不是为了薪水，不是为了编制，你是为了一个清白，为了一个公道，为了一个男人的担当。

05

当我和陈光浑身湿透地赶回船厂时，整个“龙牙号”项目指挥部灯火通明，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。

走廊里，随处可见穿着不同制服的军人，行色匆匆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山雨欲来的凝重。

我们刚一走进会议室，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。

那是一种复杂的眼神，有审视，有怀疑，有好奇，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。

会议室的主位上，坐着一个肩扛大校军衔的中年军人。

他面容刚毅，眼神锐利如鹰，不怒自威。

他就是陈光口中的林上校。

林上校的身边，坐着几位船厂的最高领导，而人事部的赵德胜，则脸色煞白地坐在最末尾的位置，看到我进来，他的眼神闪躲，不敢与我对视。

“林上校，李伟师傅来了。”陈光立正敬礼，大声报告。

林上校的目光落在我身上，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。

他没有说话，只是静静地看了我足足有半分钟。

在这半分钟里，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最精密的探伤仪从里到外扫了一遍，所有的伪装和情绪都无所遁形。

我没有躲闪，坦然地与他对视。

我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，脚上是十块钱一双的拖鞋，与这个房间里所有人的衣着都格格不入。

但我知道，我此刻站在这里的底气，不是来自衣着，而是来自我手中那把焊枪，和我十五年来练就的一身本事。

“你就是李伟？”林上校终于开口了，声音低沉而有力。

“是。”我回答，不卑不亢。

“陈光说，只有你能完成那道焊缝。”

“我没试过，不敢百分之百保证。但我有信心。”

“好一个有信心。”林上校嘴角微微上扬，但眼神却依旧冰冷，“李师傅，我想知道，在国家利益和个人得失面前，你如何选择？”

这是一个无比尖锐的问题。

我知道，我的每一个回答，都将被记录在案，成为评估我这个“不稳定因素”的重要依据。

我深吸一口气，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，最后落在了脸色越来越难看的赵德胜身上。

“报告首长，”我大声说道，“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，我想先请问人事部的赵经理一个问题。”

所有人都愣住了，包括林上校。

他们没想到，我这个“待罪之身”，竟然敢在这种场合，主动发难。

赵德胜的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。

林上校饶有兴致地看着我，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
我转向赵德胜，一字一句地问道：“赵经理，我想请问，昨天我向您提出辞职的时候，您是不是说过，船厂给了我平台，让我参与伟大的工程，是我的荣誉，我不应该总想着钱，格局要大一点？”

赵德胜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，他嘴唇哆嗦着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。

我又问：“您是不是还说过，离开了船厂，我这点手艺，到外面不一定有人认，因为没那么多航母给我焊？”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赵德胜求助似的看向船厂领导，但那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领导们，此刻却纷纷避开了他的目光。

我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如同电焊时迸发的火花：“那么现在，我想请赵经理告诉我，当我为了女儿五万块钱的手术费，申请加薪两千块而被你无情拒绝的时候，我的‘格局’在哪里！

当这艘承载着国家期望的‘龙牙号’因为一道焊缝而瘫痪，甚至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战略泄密时，你口中那‘不值钱’的手艺，又在哪里！”

我的质问，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，狠狠地抽在赵德胜的脸上，也抽在会议室里所有人的心上。

整个房间里，死一般的寂静，只剩下我因为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喘息声。

赵德胜彻底瘫软在了椅子上，面如死灰。

我转过身，重新面向林上校，挺直了胸膛，大声回答他刚才的问题：“首长！对我来说，国家利益，就是让我老婆孩子能安安稳稳过日子，就是让我女儿生病了能有钱治！我的手艺，既能焊起国之重器，也应该能撑起我的家！如果，连一个兢兢业业十五年的技术工人，都无法靠自己的双手养家糊口，还要被所谓的‘格局’和‘荣誉’绑架，那才是对‘国家利益’最大的讽刺！

今天，我回来，不是因为我怕了所谓的‘审查’，也不是为了谁的命令。

我回来，一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，我李伟流汗不流泪，忠诚坦荡！

二是为了‘龙牙号’，它身上有我十五年的心血，我不允许它因为某些人的愚蠢和傲慢而出现任何问题！

三是为我这身手艺正名！

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，我李伟的这双手，到底值多少钱！”

说完这番话，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。

十五年的委屈、不甘、愤怒，在这一刻，尽数爆发。

会议室里，依旧鸦雀无声。

林上校静静地看着我，他那锐利的眼神，渐渐变得柔和，甚至，还带上了一丝赞许和……动容。

他缓缓站起身，走到我面前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，包括我自己都震惊不已的举动。

他向我，一个临时工，一个嫌疑人，端端正正地，敬了一个军礼。

“李师傅，我代表‘龙牙号’项目组，为船厂在人事管理上犯下的严重错误，向你道歉。”

他的声音铿锵有力，掷地有声，“你说得对，让英雄流汗又流泪，是我们工作的失职！从现在开始，我以‘龙牙号’项目军事总监督的身份，正式聘请你为项目特级技术顾问，所有待遇，参照总工程师级别。

你所要求的一切，我们都会满足。

现在，我只想问你一句，你，是否愿意接受这份聘请，完成‘龙牙号’的焊接任务？”

我看着他，看着他眼中那份真诚和信任，再也抑制不住，眼眶瞬间红了。

我猛地立正，用尽全身力气，吼出了我的回答。

“保证完成任务！”

就在这时，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，一个年轻的参谋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，他手里拿着一份刚刚破译的电报，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调：“报告首长！情况有变！我们刚刚截获了第二份密电！对方……对方似乎已经知道了‘龙鳞焊’技术的存在，并且……并且他们已经启动了‘清除计划’！

目标……目标就是李伟师傅！”

06

“清除计划”四个字，像一颗深水炸弹，在寂静的会议室里轰然引爆。

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大变，刚刚因为我的回归而稍稍缓和的气氛，顷刻间被一种更加致命的寒意所笼罩。

林上校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冰，他一把夺过参谋手中的电报，目光如电，飞速扫过上面的文字。

他的手，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。

“他们动作好快……”林上校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，一股浓烈的杀气从他身上迸发出来，让整个会议室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好几度。

我站在原地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
我只是一个焊工，我的世界里只有焊枪、电流和火花。

我从未想过，有一天，我的名字会和“清除计划”这种只在电影里出现的词汇联系在一起。

这意味着，在某个未知的角落，已经有专业的杀手，将我列为了猎杀的目标。

为什么？

就因为我会一种特殊的焊接技术？

“这……这不可能！”陈光失声叫道，他的脸上写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，“‘龙鳞焊’是老李自己琢磨出来的，除了我们项目组的核心几个人，根本没人知道这个名字！

对方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？”

林上校将电报拍在桌子上，发出“啪”的一声巨响。

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，包括那些船厂的领导，最后落在了瘫软如泥的赵德胜身上。

“因为我们内部，有鼹鼠！”林上校的声音不大，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众人的心上，“‘频率共振’的泄密，或许是意外。

但‘龙鳞焊’和李师傅的名字被精准锁定，这绝不可能是意外！

只有一种可能，在我们内部，有人将这些核心信息，主动泄露了出去！”

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
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人，眼神中充满了猜忌和警惕。

一股无形的恐惧，开始在人群中蔓延。

国之重器的研发基地，竟然隐藏着敌人的间谍，这比技术难题本身要可怕一百倍！

赵德胜的身体筛糠般地抖动起来，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，他抬起头，想要辩解什么，但在林上校那洞悉一切的目光逼视下，他又心虚地低下了头。

“立刻封锁整个船厂！所有人员，没有我的命令，许进不许出！”林上校果断下令，“通讯信号进行全面管制！安全部门，立刻对所有涉密人员，进行背景再审查！尤其是人事部门，给我一个一个地过筛子！”

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，整个船厂瞬间从一个生产单位，变成了一个高度戒备的军事堡垒。

刺耳的警报声划破夜空，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开始接管厂区的安保。

林上校走到我面前，他的表情无比严肃：“李师傅，从现在起，你的安全是最高优先事项。我们会派专人24小时保护你。在你完成焊接任务之前，你不能离开这个基地半步。你的家人，我们也会立刻派人去接过来，进行重点保护。”

听到家人，我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。

只要她们是安全的，我怎么样都无所谓。

“我明白了，首长。”我点了点头。

“好。”林上D校拍了拍我的肩膀，眼神中带着一丝歉意，“让你和你家人受惊了。等抓到那只鼹鼠，我一定让他付出代价。”

接下来的几个小时，对我来说，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。

我被带到了一个高度保密的休息室，有专门的警卫员守在门口。

很快，我的妻子和女儿也被几名英姿飒爽的女兵护送了过来。

当妻子看到我，看到这副阵仗时，吓得脸都白了，我抱着她，安抚了很久，才让她平静下来。

为了不让她们担心，我只说是因为技术重要，需要我在这里攻关，所以部队才派人保护我们。

天亮时分，我被带到了“龙牙号”的船坞。

一夜之间，这里已经变了模样。

原本的施工区域外围拉起了三道警戒线，每隔十米就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哨兵。

通往核心作业区的通道，更是设置了虹膜和指纹双重验证。

我换上了特制的无静电工作服，在陈光和几名技术专家的陪同下，走进了那个因为我的离开而停摆的核心区域。

巨大的弹射器基座静静地躺在那里，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。

那条被王海焊废了的焊缝，像一道丑陋的伤疤，刺痛了我的眼睛。

我戴上专业的护目镜，凑近了仔细观察。

果然，焊缝表面看似平整，但在高倍放大镜下，可以看到无数细如发丝的裂纹，像蜘蛛网一样蔓延开来。

“问题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。”我一边观察，一边对身旁的陈光说道，“王海为了追求表面的平整，焊接速度太快，导致热量渗透不足，合金内部的应力没有完全释放。这些内裂，在经过弹射器上万次的高强度冲击后，会迅速扩大，最终导致整个基座的结构性断裂。”

陈光听得冷汗直流：“那……有办法补救吗？”

“没办法。”我摇了摇头，“这块材料太金贵，也太特殊。一旦形成了内裂，就是永久性损伤，任何补焊都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。唯一的办法，就是把整块基座换掉。”

“换掉？”陈光倒吸一口凉气，“这块基座是专门定制的，从冶炼到锻造，周期至少要三个月！我们根本等不及！”

“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。”我抬起头，目光落在了焊缝旁边的预留切割线上，“把这条焊缝，连同周围一厘米的区域，完整地切割下来，然后重新镶嵌一块同等材质的合金条，再进行焊接。”

这是一个极其大胆和疯狂的方案。

无异于在心脏上动手术，而且是那种要把坏死的部分挖掉，再补上一块好肉的手术。

切割过程中的任何一点热形变，都会导致镶嵌无法严丝合缝；而镶嵌焊接的难度，比直接焊接要高出数倍不止。

所有在场的技术专家都面面相觑，他们认为这个方案的风险太高，成功率几乎为零。

“我来切，我来焊。”我看着陈光，眼神坚定，“我需要一台精度最高的等离子切割机，还需要一块新的合金条，成分必须和基座完全一致。给我十二个小时的准备时间。十二个小时后，我要让它完美如初。”

在我的坚持下，也因为别无选择，林上校最终批准了我的方案。

一场关乎国之重器命运的极限豪赌，就此拉开序幕。

而我不知道的是，就在我全力备战这场“心脏手术”时，一张针对我的无形大网，也正在船厂的某个阴暗角落里，悄然收紧。

那只隐藏在暗处的“鼹⚫️鼠”，正用他淬毒的眼睛，死死地盯着我。

07

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，整个船厂最顶尖的资源，都开始围绕着我高速运转。

我要的等离子切割机，是从另一个重点军工项目实验室里连夜空运过来的，精度可以控制在微米级别。

我要的新合金条，是从材料库的战略储备中紧急调拨的，由专人护送，经过了最严格的成分复核。

而我，则将自己关在了一个模拟实验室里。

我的面前，摆放着十几块和弹射器基座材质完全相同的合金废料。

我要做的，就是在正式“手术”之前，通过这些废料，将自己的手感、状态，调整到绝对的巅峰。

“电流320安，电压28伏，氩气流量每分钟15升……”我戴着焊工面罩，不断地进行着测试和微调。

每一次焊枪的扬起，每一次火花的迸发，对我来说，都是一次与金属的对话。

我要倾听它在高温下的“呼吸”，感受它内部应力的细微变化，预判它在冷却后的收缩轨迹。

“龙鳞焊”之所以独一无二，不仅仅是因为它焊出来的纹路像龙鳞一样漂亮整齐，更是因为它独特的“脉冲式控温”手法。

在焊接过程中，我的手腕会以一种极高频率的微小抖动，来控制电流的瞬时输出，使得焊接区域的热量能像脉搏一样，一阵一阵地渗透进去，而不是粗暴地灌入。

这样一来，既能保证焊透，又能最大限度地减少热应力，避免内裂的产生。

这门手艺，没有图纸，没有公式，全凭肌肉记忆和千锤百炼的直觉。

十二个小时，我几乎没有合眼。

当我走出模拟实验室时，我的手上，已经重新找回了那种人枪合一、心手相应的巅峰感觉。

另一边，对内部“鼹鼠”的排查，也在紧张地进行着。

安全部门将目标锁定在了少数几个能够接触到核心技术信息，并且有机会对外传递情报的人员身上。

人事部的赵德胜，是头号怀疑对象。

在独立的审讯室里，面对安全部门经验丰富的审查人员，赵德胜的心理防线很快就崩溃了。

然而，他的问题，却和间谍无关。

他交代了自己利用职权，在人员招聘和晋升中收受贿赂，违规操作的事实，甚至牵扯出了好几个船厂的中层领导。

他之所以一直卡着我的编制不给解决，就是因为我没给他“意思意思”。

这是一个意外收获，船厂内部的贪腐网络被连根拔起，但那只真正的“鼹⚫️鼠”，却依旧隐藏在更深的黑暗里。

调查一度陷入了僵局。

直到安全部门的技术人员，在对船厂内部网络进行深度筛查时，发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现象。

有一台位于设计部档案室的电脑，每天午夜，都会向一个伪装成天气预报网站的境外服务器，发送一个大小仅有1KB的数据包。

这个行为已经持续了半年之久，因为数据量极小，一直没有被防火墙察觉。

档案室的电脑，平时只用于查阅一些旧的图纸资料，几乎没人使用，更不可能有人在午夜操作。

唯一的解释是，这台电脑，被人植入了木马程序，在进行着定时、定量的秘密数据传输。

而有权限进入档案室，并且具备相应计算机知识的人，范围就大大缩小了。

很快，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名字，进入了调查组的视线——我的徒弟，小张。

当调查人员找到小张时，他正在车间里，焦急地帮我准备着正式焊接需要的各种辅助工具。

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朴实、勤奋，对我的崇拜和关心，所有人都看在眼里。

没有人愿意相信，他会是那只出卖国家的“鼹⚫️鼠”。

然而，在他宿舍的床板夹层里，调查人员搜出了一部小型的卫星通讯设备，以及一个记录着大量技术参数的加密U盘。

铁证如山。

在被带走的那一刻，小张没有反抗，也没有辩解。

他只是抬起头，隔着人群，远远地看了我一眼。

那眼神，复杂得让我看不懂。

有愧疚，有不甘，甚至还有一丝……解脱？

我呆呆地站在原地，感觉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。

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，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，我怎么也想不通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。

“为什么？”当晚，在林上校的特许下，我在一间高度戒备的房间里，见到了小张。

他穿着囚服，手上戴着冰冷的手铐，曾经那张充满朝气的脸上，此刻一片灰败。

他看着我，苦笑了一下：“师傅，对不起。”

“我不要听对不起！我只想知道为什么！”我压抑着怒火，低吼道。

“为了钱。”他坦白了，“三年前，我妈查出得了重病，需要一大笔钱治疗。我到处借，没人肯帮我。就在我快绝望的时候，他们找到了我。他们给了我一大笔钱，让我妈得到了最好的治疗。代价是，让我定期向他们提供一些船厂的‘资料’。”

“所以你就出卖自己的国家？出卖我们所有人？”我的心在滴血。

“一开始，他们只要一些无关紧要的资料，比如后勤采购清单，人员变动之类的。”小张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，“我以为这样就没事了。可是，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，开始让我提供一些技术方面的信息。我不敢，我想收手，但是他们用我妈的命来威胁我。师傅，我没办法……”

“那‘龙鳞焊’呢？

那份清除计划呢？

也是你泄露出去的？”

我死死地盯着他。

小张痛苦地闭上了眼睛，点了点头：“昨天，你辞职后，我给你打电话。你跟我说了王海焊接失败的事。当天晚上，他们就联系我，让我确认是不是只有你的‘龙鳞焊’才能解决问题。

我……我说了实话。

然后，他们就给我下了最后一个任务，让我把你的家庭住址和生活习惯发过去，并且想办法，在今天的焊接设备上，做点手脚。”

“做什么手脚？”我心中警铃大作。

“在……在等离子切割机的冷却液里，加入一种特殊的化学物质。”小张艰难地说道，“这种物质无色无味，但一旦经过高温气化，就会产生剧毒。在你进行精密切割的时候，神不知鬼不觉地……杀了你。”

我倒吸一口凉气，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。

我差一点，就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徒弟手上。

“师傅，”小张抬起头，泪流满面，“我把地址发过去了，但我没有在冷却液里动手脚。我知道我罪该万死，但我不能害你。我把他们给我的设备，故意留在了宿舍最显眼的地方，我知道你们迟早会找到的。我这是……自首。”

我看着他，心中五味杂陈。

愤怒、失望、痛心，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。

一个孝顺的儿子，一个勤奋的徒弟，就这样，一步步被逼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
我没有再说什么，转身离开了房间。

天，已经彻底亮了。

决战的时刻，到了。

08

当我再次站在“龙牙号”的弹射器基座前时，我的心，已经静如止水。

小张的背叛，敌人的阴谋，外界的一切纷扰，都已经被我摒弃在脑后。

此刻，我的世界里，只剩下眼前这道等待我去征服的焊缝。

林上校和陈光站在我身后不远处，他们的表情比我还要紧张。

整个作业区，除了设备运转的嗡嗡声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。

所有人的目光，都汇聚在我一个人身上。

我最后检查了一遍所有的设备参数，确认无误后，向陈光点了点头。

陈光深吸一口气，对着通讯器下达了命令：“清空作业区，启动最高级别物理隔离！所有监控设备开启，记录全部过程！”

很快，厚重的防爆隔离门缓缓落下，将我一个人，与这头钢铁巨兽，单独留在了这个纯白色的空间里。

我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我将孤军奋战。

第一步，切割。

我启动了那台价值连城的等离子切割机。

蓝白色的高温等离子焰从喷口喷涌而出，发出嘶嘶的声响。

我双手握住切割枪，身体下沉，稳住呼吸，将所有的精神力，都集中在了枪头那一点寒光之上。

切割线，早已用激光标定出来。

我的任务，就是像一个最顶尖的外科医生一样，沿着这条线，将那块“坏死”的组织，不多一微米，不少一微米地，完整切除。

“滋——”

等离子焰接触到合金表面，瞬间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。

火花四溅，如同节日的焰火。

我戴着专业的护目镜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切割线。

我的双手，稳得像焊在地面上一样。

切割枪以一种恒定到不可思议的速度，缓缓向前推进。

我的脑海里，一片空明。

我能感受到金属在高温下的呻吟，能听到它内部结构被撕裂的声音。

时间，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。

一厘米，两厘米……

汗水，顺着我的额头流下，滴落在滚烫的甲板上，瞬间蒸发。

我的手臂开始感到酸麻，但我的心，却越来越沉静。

终于，在划过最后一道弧线后，我收起了切割枪。

“哐当”一声轻响，那块被焊废的长条形合金，应声脱落，掉进了下方的回收槽中。

我拿起游标卡尺，对切口进行了测量。

无论是深度，还是平整度，误差，都在技术要求的范围之内。

第一步，成功了！

监控室里，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。

陈光激动地挥舞了一下拳头，而林上校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，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微笑。

但我知道，真正的考验，才刚刚开始。

第二步，镶嵌和预热。

工作人员将那块新的合金条，小心翼翼地送了进来。

我戴上特制的手套，亲自将它嵌入了刚刚切割出来的凹槽中。

严丝合缝，完美无瑕！

接下来是预热。

这是“龙鳞焊”最关键的准备工作之一。

我用几把小功率的焊枪，像针灸一样，在焊缝周围的几个关键节点上，进行着精准的点式加热。

目的是为了提高焊接区域的整体温度，减少焊接时因为局部温差过大而产生的应力。

这个过程，考验的是对热力学和金属学的深刻理解。

哪个点需要加热多久，哪个点需要什么温度，全凭经验。

半个小时后，预热完成。

我能感觉到，整块基座仿佛被我“唤醒”了，它已经做好了接受洗礼的准备。

最后一步，焊接。

我拿起了那把我用了十几年的焊枪。

枪身已经被我摸得油光发亮，它就像我身体的延伸。

我戴上了自动变光面罩，在面罩落下的那一瞬间，我的世界，只剩下眼前那道窄窄的缝隙。

我按下了开关。

“嗤——”

熟悉的蓝色电弧，在我和钢铁巨兽之间，搭建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。

我的手腕，开始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频率，高速抖动起来。

焊枪的顶端，在电弧光的映照下，仿佛一条游龙，在缝隙间翩翩起舞。

熔化的金属，在电弧的驱动下，开始填补那道缝隙。

它们不再是冰冷的钢铁，而是有了生命的红色岩浆。

在我的引导下，它们一层一层地堆叠，融合，最终，在焊缝的表面，凝结成一片片细密而均匀的“鳞片”。

一片，两片，三片……

每一片龙鳞的大小、形状、间距，都几乎完全一样。

它们整齐地排列着，仿佛是天生的艺术品，在灯光的照射下，闪烁着金属独有的、动人心魄的光泽。

这就是“龙鳞焊”。

是力量与技巧的完美结合，是工业与艺术的巅峰共舞。

时间，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
我的体力，在飞速地消耗。

浑身上下的衣服，早已被汗水湿透，黏在身上，又热又痒。

眼睛，因为长时间高度集中，开始感到酸涩。

但我不敢有丝毫的松懈。

我知道，只要有一个点的失误，哪怕只是零点一秒的停顿，都会导致整条焊缝的报废。

我只剩下信念。

一个手艺人的信念，一个父亲的信念，一个普通中国人的信念。

终于，当最后一片“龙鳞”完美收尾时，我缓缓抬起了焊枪。

电弧熄灭。

世界，重归寂静。

我摘下面罩，看着眼前这条宛若新生、闪耀着光辉的焊缝，双腿一软，差点瘫倒在地。

我，成功了。

09

当我被陈光和几名工作人员搀扶着走出隔离作业区时，外面，早已站满了人。

船厂的领导、项目的专家、基地的士兵……他们看着我，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感激。

林上校第一个迎了上来，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，那双坚硬得像铁钳一样的手，此刻却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。

“李师傅，辛苦了！你，是‘龙牙号’的英雄！”

我摇了摇头，虚弱地笑了笑：“我不是英雄，我只是个焊工。”

是的，我只是个焊工。

我所有的骄傲和资本，都来自于这门手艺。

接下来的事情，就顺理成章了。

焊缝通过了最严苛的无损探伤和压力测试，所有数据都完美得让人惊叹。

这条被我“起死回生”的焊缝，其强度和韧性，甚至比原始设计标准还要高出百分之三十。

“龙牙号”项目最大的技术瓶颈，被彻底攻克。

整个船厂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。

几天后，一场特殊的表彰大会在船厂的礼堂举行。

我，李伟，一个曾经的临时工，穿着一身崭新的工装，站在了最耀眼的聚光灯下。

林上校亲手将一枚刻着“一等功”的军功章，挂在了我的胸前。

随后，船厂的新任厂长，当着所有人的面，宣布了一系列人事任命。

原人事部经理赵德胜，以及多名涉嫌贪腐的中层干部，被开除党籍和公职，移交司法机关处理。

他们的下场，将在冰冷的铁窗后度过。

而我，则被正式任命为船厂的“首席技术专家”，行政级别等同于副总工程师。

同时，我还将担任新成立的“李伟工匠班”的首席导师，负责为国家培养更多顶级的特种焊接人才。

我的薪水，也提到了一个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。

不仅如此，船厂还奖励了我一套位于市中心的三居室人才公寓。

当我从新厂长手中接过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时，我回头看了一眼台下的妻子和女儿。

她们坐在第一排，妻子早已哭成了泪人，女儿则兴奋地挥舞着小手。

我知道，我终于靠着自己的双手，给了她们一个安稳的家。

表彰大会结束后，林上校找到了我。

他告诉我，关于“清除计划”和境外间谍网络，国家安全部门已经顺藤摸瓜，取得了重大突破，一举打掉了好几个潜伏多年的情报小组。

我的危机，已经彻底解除了。

至于小张，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——他不仅主动交代，还提供了他与上线联系的所有记录，帮助安全部门锁定了目标——最终被判处了十年有期徒刑。

“这个结果，对他来说，或许是最好的了。”林上校叹了口气，“十年后，他出来，还不到四十岁，还有机会重新开始。”

我没有说话，心里百感交集。

我不知道自己是该恨他，还是该同情他。

或许，等他出来那天，我会去接他。

然后告诉他，堂堂正正地活着，比什么都重要。

一切，似乎都尘埃落定，走向了一个最圆满的结局。

我有了事业，有了名誉，有了优渥的生活。

我从一个被体制边缘化的临时工，一跃成为了所有人都尊敬的“李专家”。

可是，夜深人静的时候，我偶尔会问自己：如果，没有那场泄密风波，没有那个所谓的“清除计划”，我的命运，又会是怎样？

我大概率会带着遗憾和不甘离开船厂，回到老家，开一个小五金店，为柴米油盐而奔波。

而“龙牙号”，可能会因为一道焊缝，而延误工期，甚至留下永久的隐患。

我的一身屠龙之技，也将再无用武之地。

是命运的偶然，还是制度的必然？

我不知道。

我只知道，从我被逼上绝路，到被捧上神坛，仅仅用了几天的时间。

这其中的荒诞与讽刺，足以让任何人感慨万千。

几天后，陈光找到我，我们像以前一样，在船坞的甲板上，吹着海风，喝着啤酒。

他有些愧疚地对我说：“老李，对不起。是我们这些搞技术的，有时候太专注于技术，而忽略了身边的人。如果我能早点发现你的困境，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。”

我摇了摇头，碰了一下他的酒瓶：“不怪你，老陈。这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。是那套不合理的规矩，错了。”

是啊，规矩错了。

当一套规矩，不能让付出者得到回报，不能让有才者人尽其才，甚至将国之工匠逼到绝路时，那么，它就必须被打破，被改变。

而我，很庆幸，用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，成为了那个打破规矩的人。

10

“李伟工匠班”正式成立的那天，我没有准备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讲稿。

我只是将我那个用了十五年，已经破旧不堪的工具箱，放在了讲台的正中央。

我对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说：“在教你们如何拿起焊枪之前，我想先告诉你们，我们为什么要拿起焊枪。”

“拿起它，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的荣誉和口号。首先，是为了我们自己，为了我们身后的家人。是为了让我们能堂堂正正地靠手艺吃饭，过上体面的生活。你的技术越好，你就应该得到越多的尊重和回报。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，谁也别想用‘格局’和‘奉献’来道德绑架你们。”

“其次，才是为了我们身后的那艘船，为了我们身上的这片海。当你把个人的尊严和家庭的幸福，与你手中的焊枪紧紧联系在一起时，你焊出的每一道焊缝，才是有灵魂的，才是坚不可摧的。”

“我希望从今天起，从我们工匠班走出去的每一个人，不仅要拥有一身顶级的技术，更要拥有一副挺直的脊梁。永远不要因为自己是一名工人而感到卑微，因为，你们的手中，掌握着这个国家最坚硬的骨骼！”

我的话，引来了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。

在接下来的日子里，我将我毕生所学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这些年轻人。

我不仅教他们“龙鳞焊”，还和陈光的技术团队一起，开发出了“虎啸焊”、“龟甲焊”等一系列针对不同特种材料的焊接技术。

我们还将这些技术参数化、标准化，结合最新的AI视觉识别技术，研发出了新一代的智能焊接机器人。

机器人负责完成那些重复性高、环境恶劣的焊接工作，而我们这些顶级的工匠，则集中精力，去攻克那些更尖端、更具挑战性的技术难题。

船厂里，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，尊重技术、崇尚工匠的良好风气。

很多原本打算离开的老师傅，都留了下来。

越来越多优秀的年轻人，也选择加入我们的行列。

一年后，“龙牙号”航母正式交付海军。

在盛大的入列仪式上，当威武的舰载机从我亲手焊接的弹射器上呼啸而起，直冲云霄的那一刻，我站在观礼台上，身边是我的妻子和女儿，我的眼眶，再一次湿润了。

我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，那个提着工具箱，第一次走进这片滩涂的年轻的自己。

我对他，也对自己说：

“嘿，小子。这十五年，你受的委屈，吃的苦，都值了。”

海风吹过，带着咸咸的味道。

远方的海面上，阳光照射在“龙牙号”的甲板上，反射出万丈光芒，像一柄刺破苍穹的利剑，守护着这片深蓝色的国土。

而我，只是一个焊工。

一个将自己的生命，与这艘巨舰，与这片大海，紧紧焊在了一起的，普通的焊工。

这就够了。

创作声明：本文为虚构创作，请勿与现实关联。

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，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，仅用于叙事呈现，请知悉。